一尾红烧鱼

孤星·二

(写在前面:本文对时间线有改动,将宫二与马三的决战推后至1946年。这主要是受一篇影评的影响:在1940年马三正值盛年时,宫二未必打得赢马三)

当1946年冬天,马三再一次在车站见到宫二时,他们之间已隔了血海深仇。

他成了她的杀父仇人,成了欺师灭祖的叛徒;他用种种理由将这场你死我亡的决斗推后了整整六年,但她决绝得像一把匕首,斩断了所有的阻拦。

雪飘飘洒洒,纷纷扬扬,在灯下翩翩起舞。

他只看了一眼宫二冰冷的面庞,就读出了她的全部感情。

他们本就是那样默契和了解,以至于二十年前在毫无交流的情况下,就联手解决了旅顺港上的货船事件。

“比追债的还狠,年三十儿都不让我过?”

“饺子就在锅里,怕你是吃不上了。”

他看着她的眼睛,忽然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夜。他听到里面宫二愤怒的声音后,破门而入,他也看到了这双眼,仿佛长白山刚开春时融下的清泉。

二十年前的营口是他人生的转折点,从很多角度来说。

事情本身如他原先所想,并不是什么难以解决的大麻烦——官府无论如何没有真凭实据,因而不会对宫家人的生命安全构成威胁。

但他没想到的是,这里成了他和日本人牵线搭桥的第一站。

“九·一八”事变之前,日本人在大多数中国人的眼里还不是亡我种、灭我族的恶魔。由于两国毗邻的关系,还有不少贸易上的往来,比如说中国印染用的坯布就主要从日本进口。

那天把宫二带回客栈后,马三又出了门。

当时他出门时已经过了一更天,他也只不过想去附近的夜摊喝两杯酒,却意外地碰上了一个与日本军部过从甚密的中国商人。他们不过一面之缘,那商人竟然与他热络起来,甚至邀请马三来日到酒楼一叙,马三没有给他肯定的回答。他确信这是计划好的,但他并不介怀。

那夜,与商人分别后,他一个人站在街道的灯光下,觉得火辣的酒意涌上心头。

马三本是一个弃婴,虽然在宫保森的庇护下长大,但却很容易在处事交游中咂摸出一番世情凉薄。他眼看着宫保森为宫家其他人所依仗,又因为要与他们分一杯羹而被鄙夷。如果他马三和师父能另辟一条财路,就绝不会这样。

他当然也知道,若是宫保森知道了,他一定会被打断一条腿。

当马三回到客栈,经过宫二的房间时,他在门外站了很久。

回程的时候,他给那个商人留了一封信,并附上了一份份量不低的礼物。

另一个转折,是遇上了宫二。

他长宫若梅十二岁,宫二还没记事儿时,他就不与师母她们同吃同住了。那次是他第一次瞧见初长成的宫二。

后来十年宫二南下游学,他很难见她一面,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消息。

1926年到1940年,他们只见过一次面,是宫二订婚。

十年前,在宫保森的隐退仪式上,他出手打伤了南方武师,被宫保森赶回了北方。刚下火车他就听说了宫二因为宫保森败了而和叶问大打出手的事情。

“结果呢?”

“二丫头胜了,您说这有什么意义呢……”

后面的话他都没有听进去,只觉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。马三是和叶问交过手的,他十分清楚宫二不是对手。况且武林历来不赞成女人比武,女人在生死一线间往往缺乏男人那股狠劲。

“赢了这传出去也不好听啊,老子输了,丫头赢了,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……”

“你不懂她。她在意的不是那些喽啰,她在意的是叶问。”马三弹掉烟灰,淡淡道:“老爷子呢,什么时候回来?”

过了而立之年后,马三就很少称呼宫保森为“师父”了,而是称呼他为“老爷子”。这个称呼背后包含着很多复杂的感情,这是一个最接近于“父亲”的含义,却又不逾“师父”的规矩的称呼。

马三与宫保森之间,多年以来保持着既是“父子”,又如“君臣”的关系,如那个时候所有的师徒一样,他们既亲近又疏离。宫保森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死在马三手里,马三也没有。

卢沟桥事变后的第三年,马三彻底投日,成了会长。宫保森把他叫去了宫家大宅。他可以想到宫保森要做什么,可他已经回不了头。今天可能就是他们两人恩断义绝的时候。

“我的一手绝活,老猿挂印练过没有?”

“老猿挂印回首望,关隘不在挂印,在回头。”

显然,老爷子是要借招式的机巧,劝他回头。江湖上的规矩就是武林中人不能入官道,否则就算自动叛离师门;老爷子一手扶植起来的武士会向来以光复中华为己任,形意更是有“国术”之称,他却连民族大义都没能守住。但他不愿回头。如今时势使然,弱肉强食,但凡他进一步,就能站在风口浪尖;倘若他退,则在夹缝之中挣扎沉浮,如同现在的中华武士会,现在的老爷子一样。他不愿低头!

“兵无常势,水无定形。若是回不了头了呢?”

“那我宫家的东西就不能留在你身上了。”

任他现在如何回想,他也不能描摹出那一日的全貌,只能想起老姜那声撕心裂肺的“老爷!”。

出了宫家的院子,天地白茫茫一片。他忽然不顾身后几十个徒弟诧异的眼光,横卧在雪野上。

他只感到白雪如一片片飞刀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,死亡和寂灭呼啸着呜咽着将他包围。老爷子当他是儿子也好,是条看门狗也罢;有老爷子在的时候他永远在人间烟火的中心,虽然打杀无数,但他从未想到死。他觉得老爷子的离去毫不留情地扯开了他和死亡之间隔着的纱幔,让他转身就能看到死亡的血盆大口。

他从未像这一刻这样清晰地感受到,他是一个人了。

后来,他常常想起老爷子。他没有想明白老爷子当初叫他回去究竟是为了面子,还是里子。每当他想起老爷子时,都会沏上一壶茶,放在干干净净,空空荡荡的供桌上。

马三家里并没有设宫老爷子的灵位,他也从未到宫保森的坟前祭拜过。老爷子出殡那天他派人去送了展旗,上面“恩同再造,情逾爷娘”八个字是他亲手题的。回来的人带来的,是被劈成两半的旗杆。他倒没有显出多少意外,只是吩咐下人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洒扫了一遍。

他知道,宫二就要来了。

“我敬你是师哥,就不闯你屋子了。不过你要想清楚,这道帘子挡不住你一辈子,宫家的东西你必须还!”

“宫家的东西至金至贵,你是订了亲的人,没资格。”

他只能用所谓的规矩挡住她,但他十分清楚,挡住他们两个人的帘子,其实是宫保森的恩情。

于情于理,他都不忍向宫二出手。

那天宫二愤然离去,马三悄悄地站在窗子后面,用目光描摹着她瘦削的背影。

冬风吹不住,千山云光纁。

1942年9月24日,这一天既是中秋节,又恰逢秋分节气。原先人声鼎沸的火车站冷清了不少,马三一个人匆匆走进了车站。当时局势很不明朗,东奔西促是难免的,这一次他甚至连个手下都来不及带。

刚到火车边上,他就看到了被日本宪兵团团围住的宫二。

站台上风很大,宫二穿着一身单薄的皂色旗袍,大衣拿在手上。旁边焦急的老姜和宫家人应该是来接站的。

他快步走上前去,将宫二揽在了怀里。

宫二身上的凉意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身上,他一向长衫马褂,也没有大衣可以给她,只有把她抱得更紧。事情很快就搞清楚了,日本人在车上抓刺客,宫二不知怎么帮了人家一把,大衣上沾上了血,下车的时候被巡犬嗅出来了。

马三向宪兵头子解释,这是他夫人,之前受了皮外伤,伤还没好。他这个汉奸果然还是有几分面子的,日本人放行了。他颔首称谢后,就将宫二打横抱起,大步离开了车站。

刚出车站,他就放下了宫二。

他们离得很近,仿佛依偎在一起一样。宫二死死攥住马三的前襟,低着头不说话。他看着宫二青白的指节,从前那瘦长手指上的戒指早已不见,她的手素净得像刺目的雪。

宫二仰起头望了他一眼,旋即垂下了眼睫,道:“我不愿欠你的,以后你的孩子可以由我宫家抚养。”

马三失笑,道:“我没有孩子。”

说罢,他脱开了宫二的手,转身进了车站。

“我再三让着你,不外乎是想给你们宫家留人留面,别不知进退。”

“该烧香烧香,该吃饭吃饭,该办的事天打雷劈也得办。宫家的东西你今天必须还。”

他叹口气,道:“宫家的东西就在我身上,你想要,就来拿。”他双手缓缓抬起,之后展开了双臂。

乍一看,他仿佛全身都是空门,可是因为空门太多,反而让人不知如何下手。

他三十岁时,拳法便已大成。正如宫保森的评价一样,马三是个练武的人才。形意讲究的是上虚下实,形意拳大师都腿上功夫了得。1926年来津门挑战武士会的异乡人,用锅沿打拳显示自己步法之迅。宫保森便与他约定让那人先起跑,若老爷子十步之内追不上他便算输。结果那人刚一起跑,就被老爷子推倒。比了好几次,无一例外,老爷子就像一道影子似的粘在他背后。之后,那人就背着自己的铁锅黯然离开了,武士会之学风也为之一肃。而马三的腿上功夫与孙禄堂、薛颠等人都是伯仲之间。从拳法上来讲,他也继承了宫保森刚中带柔的武学精髓,他虽然锋芒毕露,但那好像云海中偶露峥嵘的尖峰一样,云海之下更是高山大河一般的内息修为。

宫二也摆好了八卦的起势。

“宁可一思进,莫在一思停。”这是马三最信奉宫保森说的一句话。但他有时也会想想,如果当初在老爷子的隐退仪式上他没有操之过急的话,一切会不会不一样?现在他又有些恍惚了,不过他从来不会是束手就擒的人,即使面前是宫二。当初选了这条路,他就没打算回头,他要继续走下去。胜利者的滋味常常不那么好受,但还是比失败者好那么一点的。
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只有雪花在两个人之间无忧无虑地飞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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