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尾红烧鱼

孤星·一

(之前重看《一代宗师》的时候,被师兄妹梗萌到,发现似乎并没有粮,怒而自产,愿博各位同好一笑)

公元1926年,农历丙寅年,初夏,宫家接连发生了两件大事。
天津卫来了一个异乡人,向中华武士会提出公开比武。来人话不多,背着一口硕大的圆底铁锅,进了武士会的门之后就把铁锅往地上一放,站在锅沿上打了套拳。在座众师父皆垂眉不敢言语,学员之间一时议论纷纷。整个武林,南北高手都在看宫家大当家,时任中华武士会会长的宫保森会作何反应。
而在几百里之外的营口,宫家刚刚从青岛趸来染布的船让人在码头给扣住了。原来是宫家人得罪了要员,张氏官府便诬赖船上有通敌的罪证。他们甚至发动地痞流氓造谣生事,不过两天功夫,宫家的货船周围就围了上万余名百姓。宫家宗室也希望宫保森能站出来,清正宫家声名。
“两件事虽然同样急迫,但轻重不同。中华武士会乃弘扬国术,振奋国人之地,不能搞得人心惶惶。况且来人比武,无人应战,我武士会还有何颜面?你马上收拾行李,随我入关。”
“那么,老爷,营口那边儿交给马三去办?”
“马三是外姓,恐怕难以服众”……“让二丫头一块儿去。你去把他俩叫来。”
“是。”
不多时,宫二和马三便来到了大堂。
这是马三第一次瞧见宫二的正脸儿。宫二是宫保森的独生女,大名宫若梅,祖中行辈老二,人称二姑娘。旧时男女授受不亲,宫保森又是一个十分注重规矩的人,他忌讳人跟他女儿说话。宫二虽然练武,却是在侧院。所以他见过的,只是匆匆一道掠影。
宫二却不是。
她曾无数次透过精镂细刻的窗饰看着他,这个父亲最器重的门生。她看着他手中从三丈长棍,变成双枪,到最后空空如也,只有一双拳。她甚至不用细想,就能记起这个人的大概模样。
宫保森静静看着垂手并立的两人,呷了口茶,道:“这次去营口要记着,你们是宫家的人,说话办事儿不要丢宫家的脸。”
马三回答:“师父放心,不会的。”他的声音并不响亮,却让人不能怀疑他的保证。
宫二缓缓抬起头,冲着她爹微微笑了一下,既含蓄又内敛。这一笑让人觉得她有千百句话要说,但所有话语又都不及这一笑的表达。那一瞬间,室内的灯光都投进了那双古井般的眼睛,反射出寒星般的光芒。
宫保森道:“去吧,一路上多小心,别病了。”
拜别了宫保森,马三和宫二带上几个随从便匆匆出发了。
这是宫二第一次在没有父亲支持的情况下处理事务。这年宫姑娘十四,马三二十六岁。

途中,马三骑马,宫二乘车,一路无话。
宫二在车中想着,爹为何要这样决断呢?为什么他不让马三去津门武士会应战,而自己去处理码头那边的事呢?这样就不需要她这个女儿抛头露面了——这是爹一向不喜欢的。多年之后她再想来,当时宫保森这么处理,一来是因为当时马三功夫尚未大成,练有余打不足,比武尚不能收发自如,搞不好会重伤对方伤了和气,且马三锐气过重,甚至为胜负可能伤到自己;二来他也是想女儿和这个假子去历练历练人情世故,磨磨他们的棱角。就多年之后的结果看来,这一趟不能算好,也不能算不好,但确实引导了他们之后的人生走向。
此时马车停了。听得一个随从说道:“姑娘,已经到了营口了,今晚我们就在这里歇脚。”
宫二闻言便掀开了车帘,只见残阳如水落在官道上,两旁杨柳青青。她眯了眯眼睛,以适应外面的光亮。此时她向远处望去,才看到前方高张的酒旗。接着她看到了一只手。
手的主人不是别人,正是马三。宫二搭住马三的手,一个旋身,稳稳落在地上,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客栈。
“这平常也没见姑娘和三哥有过交集呀?”这句碎语尽数落在了宫二耳中,她抬眼望去,马三没有转身,抬腿了客栈的大门。

当天晚上,他们便见到了心急如焚的宫家人。他们其中有许多人都是比二姑娘高两三辈儿的老人,但此刻他们都亲自站在会客厅前,等着宫二。宫二随他们进了厅,马三留在门外。
室内的灯光将整个厅堂斜分成两个部分,一半明,一半暗。他们的影子映在墙上,仿佛压城的乌云。开始众人皆沉默,但稍微一点响动就激起了惊涛骇浪。
“二姑娘,您也看见了,这是摆明了和我们过不去啊,我宫家向来不愿与官打交道,这帮当官的简直比匪还凶恶!”
“眼下他们要派警察上船,说是找证据……”
“呸!不过是想塞些狗碎诬赖我们!”
“若只是警察咱还能抵挡一阵子,可船旁边围的老百姓怎么办?他们听说我们是将染布每尺从本价抬高了一毛钱才出售,个个都骂我们黑心商人,更有人撺掇着要把咱的布拿出来全分了呢。”
“哎呦,天地良心,一毛钱?我们每尺布里能赚一分钱就谢天谢地了。”
“我们能不能折点钱财,活络活络?”
“没人引荐,你有钱人家都未必肯收哩。”
“家里的倒是认识警察局局长的姨太太……”

“宫家问心无愧,为何要向他们卑躬屈膝?”
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像一把利剑划破了众人的吵闹声,只见宫二平视众人,面无表情,幽深的眼眸一丝光也没有,看不出她在看着谁。
“那二姑娘有什么好办法?”
“烧。”
会客厅又一次沉寂了下来。
“姑娘刚刚说什么?”
“我说把这船货烧了。”
在场的一些年纪较轻的人甚至发出了嗤笑声。
“二姑娘真是站在云端,不知底下的艰难,烧了这船货我们吃什么喝什么?”
宫二反问道:“砸了宫家的牌子我们又吃什么?”
突然有人一拍桌子站了起来,正是宫二的祖叔,他没有看宫二,抬头直直看着对面的墙:“我们大伙儿本来是等保森二哥来撑腰,想不到他竟派了个黄毛丫头来出这种馊主意!”
宫二没有说话,黑漆漆的眼睛静静看着这个人。
其中辈分最长的人显然不想让宫二陷入众矢之的,他向前倾了倾身子,对自己的侄孙女说道:“那二丫头讲讲,烧了这船货官府就能放过我们吗?他们不会说我们是在销毁证据吗?”
宫二微微垂了下眼睛,看着桌面,回答道:“身正自然影子直,凭他们千般说法,也扳不倒宫家。”
又有人问道“这船难道非烧不可吗?我们联系报馆,出些钱,找几个记者,把事情澄清一下不就行了?”
宫二冷冷回答“宫家只要得了利,就不可能得到名。”
“哼!我们凭什么听你的?宫家的家业他宫保森可出过半分力?就知道打架斗狠,还拿家里的银子去补贴什么武士会。”……“三叔你别拦着我,我从一开始就不同意让老二插手这件事儿,他凭什么?”
宫二缓缓站了起来,俯视众人:“凭什么?若不是我爹的庚子年间护驾有功,得了官名,宫家哪来的门路中兴家业?你们为什么不想想,这些年宫家的产业可有半个流氓地痞前来骚扰?你问凭什么,凭我们是宫家的面子。”说到最后,声音竟有些许颤抖,可见说话人已是怒极。
这时只听一声巨响,门板碎裂开来,门外马三缓缓走入。
宫二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马三,如鸱鸮一般阴鹜。
“马三,谁,谁允许你进来的?”
“宫保森养的狗要出来咬人了吗?”
对于这些不入耳的叫骂,马三没有回答。宫二觉得他在看着自己,虽然只有一瞬。
宫家其他人的声音虽然拔高了,但声势明显弱了下去。
马三淡漠地向会室里的人拱了拱手,道:“一更天了,马三接师妹回去。”
宫二抚了抚旗袍上的皱痕,走向了马三,两人目光短短交接了一下,便一前一后离开了这里。
回到客栈,在楼梯的转角处。
“师哥平时与刚才不同。”
宫二正站在这一层的最上一级,马三刚刚走上上一层的第一级。原本一前一后的位置,突然变成了平行。
马三跟她说话时,总是垂着眼睛,不去看她的容貌。这也是对一个姑娘的礼数。只是这样一来,宫二看不清他的眼神。    
“练是一种方法,打又是一种方法。”
这似乎是一个文不对题的回答。宫二却听懂了。
武行历来有“太极十年不伤身,形意一年打死人”的说法,前半句话如字面意思,后半句话却可以分几个层次来理解,一种理解,是说形意拳可以短时间内使武者身体由弱变强、提升力量;但更往深处理解,形意拳也可能使练习者伤及根本,甚至猝亡暴毙。其根本在于练的方式。形意拳练的时候讲求轻出重收,吐纳均匀,这与打人时残酷狠辣、霸道毒烈迥然相异,若是用打的方式练,便会早早把命折在自己手里。马三的意思是对自己人和对敌人是要不同的。
然而二十年后,当她站到马三的对立面上来后,她觉得,她似乎没有真正理解这句话。

第二天一早,宫家人再一次围坐在会客厅内,马三依旧站在门外。
打碎的门板已被撤下,晨光肆无忌惮地闯入室内。一切看上去与昨天没有什么不同,只是莫名少了好几把椅子,以至于除了宫二以外的小辈都站在了一旁。
宫二望着一张张收敛了表情的脸,道:“有人觉得这是让三叔爷、各位族叔舍了里子,全了我爹的面子。可我们宫氏一族必然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”
宫二开出了条件。烧船,宫保森名下二百亩地平分给三叔爷和四位族叔。

当天中午,天阴风高,远处的黄海一片苍茫。货船燃起的熊熊大火好似一张炽烈的红幕,热浪灼人。
由于整整一船染布被烧毁,一时之间染布奇缺,哄抬起来的物价直到下一船染布到港才降下来。宫家清者自清,再无人说道。

但同时,宫保森家的饭桌上整整半年没见油星儿。

他俩刚回来,马三就被宫保森打得两天没下得了俩刚回来,马三就被宫保森打得两天没下得了床,宫二也被罚了禁足。
听说马三挨打后的第二日,宫二翻墙溜进了马三的房间。
马三似乎已经睡着。
她伸手探了探马三的额头,又转身到了杯水,放在了床边的桌子上。之后转身就走,离开时,她又转头看了眼马三。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。
那天,马三在站桩,由于没带重物,似乎分外容易。宫保森却不满意,他围着马三转了一圈后,突然开口问道:“你抱过女人没有?”当时窗外的宫二觉得这句话有些不可思议,马三却立即改变了用力的方向——不仅仅用腿的力量,而是用全身的力量;显然他已经懂了。
“你抱过女人没有?”
此时的宫二想起这句话,却没来由的有些心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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