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尾红烧鱼

【一代宗师同人】孤星·五

最后一章,构成一个较完整的结局。

“姑娘,你可不能再抽大烟了!再这样下去,您这一辈子都得毁了!” 
“其实从1947年开春的时候开始,我就知道,我的路就像窗上的冰棱一样,一寸寸断裂、融化。” 
宫二微笑着对老姜说,她画上了浓丽的妆容,眉间却显不出一丝神采。她看了一眼灯罩里摇曳的火光,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引燃手中的烟枪,而是思忖了一下又放下,又对老姜道:“最近我老做梦,梦到我爹,人说快死的人容易梦到亡人,我想我的大限也不远了。” 
“姑娘……”老姜听得心中酸涩难忍,一时眼泪都要溢出眼眶。 
“人总是要死的,也没什么好难过的。……老姜,我想回东北看看。” 
烟枪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,屋子里一时为寂静所湮没。 
老姜终是长叹一声,道:“那我先去收拾东西。” 
宫二缓缓走进了内室,听到背后清脆的关门声。 
房间里空荡荡的,只听得到她的脚步声。她撩开了层层叠叠的床幔,躺了下去。 
床幔又合上了,这次,房里连脚步声也没有了。 

当晚,宫二站在雅间的玻璃前,看着楼下光华璀璨的戏台,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叶问闲话。她很珍惜这样的时光,虽然它平常地像来到香港后的很多个日子。宫二看着台上的离合悲欢,忽然涌起一种“闲人观伶伶观人”的感受。 
直到他们坐下以后,今天的终曲才缓缓开腔。 
“叶先生,说实话,我心里有过你。我把这话告诉你也没什么,喜欢一个人不犯法,可我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。”她原以为她十几年来的心事从她的喉头传到她的耳朵中时,会是一道惊雷滑过,但此时此刻,却听来平淡地好似淅沥的雨点。就像轻盈飘摇的雾气,凝结下来却只是一弯死水。 
“就让我们的恩怨像这盘棋一样保留在这里吧。” 
“人生如棋,落子无悔。我与先生之间并无恩怨,有的只是一段缘份。” 
一滴泪水从宫二乌黑的眼睛里滴了下来。十几年来的挡在两人前面的白雾骤然消散,让她心灰意冷,又感到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意料之中。 
他们终究是完全不同的。 

1948年,宫二离开了香港,却因为几次旧疾复发,直到第二年开春才到东北。火车到营口的时候,天光灰蒙。火车站上再也没有了拿着皮鞭的兽兵和走狗,也没有了高悬的青天白日旗,墙上多了许多鲜红的标语,熙熙攘攘的进站口也有了穿土黄色军装的青年站岗,这些后生茂腾腾的,像随风长起的劲草。 
按照宫二的意思,他们下了火车,就雇了辆马车,往宫家商船当年卸货的码头驶去。 
几年来光景流转,风云聚散,等他们终于找到宫二执意要去的客栈时,乌云已经散了,天色也到了黄昏时分。当年的客栈早不见了踪影,四周尽是广阔的田野。只有斜阳一如二十三年前一般耀眼。 
一线斜阳如覆水,当时街市柳青青。 
老姜停下了马,过了好一会儿才吭声:“姑娘,咱们到了!” 
又过了好一会儿,才听到车里有声响,一只瘦长的手掀开了车帘,老姜忙抬出了马凳。宫二探出身子,由老姜半搀半扶地踩着凳子下了马车。 
她再也不可能像当年一样,腰身轻轻一旋就能跃下马车。 
宫二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前方,直到走到田野的边缘才停下了脚步。她抬起头来,夕阳映红了她的脸颊,却也染白了她的头发。 
“老姜,马三葬在哪里?” 

接下来的日子,一行人一直在赶路。马车的帘子时而被春风掀起,广播声里各地的捷报便纷纷飘了进来。局势愈发明朗,军阀割据、外敌侵略的时代即将结束,中华的大一统已成定局。宫宝森等无数志士、义士穷其一生,甚至不惜流血舍身的南北相融,拳无地界的目标最终被一个强有力的政权实现了。与其如朝阳一般不可回转的势头相比,曾经的个人为此的徘徊、斗争、彷徨、牺牲看起来竟是如此微弱。宫二想,或许在很多年后,我们将不仅有统一的文字,也将有统一的语言;不仅有统一的制度,也将有统一的军队;铁路与电线将连通东西南北,将中央的声音传向四方。 
不过,韩非子有云:“儒以文乱法,侠以武犯进。” 
他们与这个时代是不相宜的。 

“姑娘,他就埋在这山顶上,天都快黑了,我们先在山脚下歇一晚上,那边有个村子。” 
宫二他们刚进村子,就看见两个孩子在村口的空地上打闹,一个高点儿,一个矮点儿。高点儿的胖点儿,身上补丁多点儿,矮点的瘦点儿,身上补丁也少些。两个孩子一看就是满地疯跑的调皮鬼。只见高点儿的孩子抬起腿向另一个踢去,口中还高声道:“看我叶底藏花!”另一个也不甘示弱,揉身而上,叫道:“老猿挂印!”接下来,哥俩就抱成一团在地上翻滚,互不相让。 
宫二失笑,反而提起了几分兴趣。此时忽然从斜刺里冲出一个庄稼汉,劈手揪起地上两个小土团,骂道:“你们妈刚洗的衣服是让你哥俩这么糟践的吗?”说罢,一手挟住老小,接着提起老大就要饱以老拳。 
老大也不敢吭声,只得紧闭眼睛,准备结结实实地挨上几下。但可怕的拳头却迟迟没有落下,老大忍不住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,却发现老爹正愣愣地盯着对面的漂亮女人。 
只见那庄稼汉松开了两个孩子,走到了宫二面前:“您……可是宫家二小姐?”宫二也觉这走进的人有些面熟,正想问这人是谁时,那人却微微低了低头:“家师马三。” 

这庄稼汉姓刘名顺,是马三最早收的几个徒弟之一,十几岁时就跟着马三。在他的坚持下,宫二等人来到了他们家,他的媳妇很热情,为他们烧上了滚烫的茶水后,又乒乒乓乓地去厨房忙活了。 
宫二、老姜和刘顺三个人围着火炉,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聊着天。 
老姜问道:“所以你是为了能年年来祭奠你师父才在这里落户的?” 
刘顺说:“是,而且这里也给老百姓新分了地,在这里也能过活儿。” 
老姜又问:“听说以前的佃户现在都有自己的地了?” 
刘顺回答:“是啊,人还是搞得挺好的,前两年那哪个乡来着?还因为纠斗地主不积极被批评了呢。哦,‘批评’,现在的时兴词儿。这样大伙儿可来了劲,还干了些‘挖地主暗藏财物’之类的活。” 
老姜道:“前两天我们也才知道宫家大宅已经分给附近的佃户住了。” 
话题转转绕绕,又回到了江湖的事上。 
刘顺提起水壶给客人们添了水,道:“现在想来,记得最清的还是早些年跟着师父学拳的日子。当年还是挺风光的,日本人不太让教功夫,也就师父的馆人家不怎么干涉……” 
老姜道:“说到日本人,这一趟来好像没怎么见到日本人?” 
“都迁走啦,几十万呢,都走啦。”刘顺回答:“苏联人也走了,这帮土匪恶霸最坏了,走的时候听说还抢了不少东西。” 
外面忽然响起一声悠扬的军号,接着传来训练时的呼号声,整齐划一、士气昂扬,再接着就是格杀时的呼喊与器械碰撞声。 
“这是附近的部队准备开始晚训了。” 
宫二抬头看看,发现供桌上不仅有马三的遗像,还放着一个老者的遗像,从照片里看着精神矍铄,透着练武人所特有的精神气儿。 
刘顺注意到宫二的目光,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,解释道:“哦,那是我家老爷子。他也是个练家子,长枪是他的绝活儿,当年在北方名气很响。可惜他老人家不教我,这武艺就失传了。” 
老姜不禁问道:“为什么?” 
刘顺答道:“我父亲人很怪,他年轻的时候还在前清,那时候他处处打抱不平,也爱与人切磋较量,但后来谁叫他比武他也不应,无论是谁找他切磋他都闭门不见,白日里也不见他使枪,让不少慕名而来的人败兴而归。自个儿又在晚上一遍遍擦拭银枪,一遍遍地比划招式。小时候我也不明白,直到这些年才咂摸出些滋味,老爷子这是觉得自己的绝活儿已经没有地方施展了,你看这飞机大炮,又岂是一柄长枪能抗衡的呢?”刘顺似是不想让话题这么憋闷下去,又道:“二小姐,您的宫家六十四手……” 
宫二截住了他的话头道:“我的六十四手已不是宫家祖传的六十四手。”又道:“您的两个孩子对功夫很有兴趣,刘先生怎么不教教他们?” 
刘顺回答:“等他们大点儿再说吧。” 
宫二又问道:“那马三的孩子呢?多大了?” 
刘顺有些惊异,愣了一下才说:“您不知道吗?师父他,终生未娶。” 

宫二没聊一会儿,就在刘顺媳妇的陪同下进了内室,她在半梦半醒之间,断断续续听到了屋外两个男人压低了声音的谈话。 
“……老爷去世的时候,说‘不问恩仇’……” 
“……师父离世的时候,也说了类似的话……” 
…… 
宫二忽然听到一阵阵由远及近的噪杂与吵闹,开始时还很微弱,渐渐地越来越大,像一道又一道的波涛,又像沸腾的开水。 
她睁开眼,眼前是重重叠叠的床幔,烟灯的火光显得朦朦胧胧。 
她起身去寻找那喧嚣,看到了青灰色的门帘。 
她掀开门帘走了出去。 
外面是另一重世界,宾朋满座,起坐喧哗。宴饮举杯的众人看到她都露出了祝福的、欢迎的笑容。 
“二小姐出来了!” 
“呦!您瞧瞧二姑娘这打扮,多有派头!到底是念过书的……别愣着了,这订亲仪式就要开始了……” 
一片轰轰闹闹中,她看到前排一个人听到声音,站起身来,转过身看着她。那是宫宝森,此时他的头发只是寥寥染霜,整个人看起来也很硬朗。他的神情看起来是那样欣慰、愉悦、骄傲。 
这神情宫二怎会忘记? 
这是她订亲时,父亲所露出的笑容。 
她又回到了十九年前订亲的那日。 
她远远望去,台上有道模糊的侧影,挺拔得就像一杆枪插在地上,那大概就是她的未婚夫了。她在大家期许的目光下,走上了台,那个人影转了过来,两人终于相对而立,可她仍然看不清他的面容。
他没有像仪式所规定的那样给她戴上戒指,反而上前一步将她拥在怀中。
宫二心头震颤,这个怀抱她太熟悉了,在站台萧瑟的秋风中,像生生剜出的心脏一样滚烫……
…… 
“姑娘!姑娘!天快亮了,咱们该上山了。” 
宫二终于渐渐从梦中醒来,但梦本身却久久不能散去。 

夜里刚下了场春雪,山顶上白茫茫一片,马三的墓碑兀立在不起眼的一角。 
宫二只是径直走上了边上凸出来的一块大石头,极目远眺,拂晓时分,一切尚不分明,远处是苍莽的山林,寂静得可怕。 

“你的脾气就像爹年轻的时候,眼睛里只有胜负,没有人情世故,人要往远看,过了山,眼界就开阔了。” 

“宁在一思进,莫在一思停。”当老姜问她是否真的要断发奉道时,她是这么回答的。可是这些年她究竟是算进,还是退?与马三的决战她究竟是算赢,还是输? 
她想起那个下雪的大年夜,马三撕住她的领子,把她推向旁边的火车时,耳边传来汽笛的啸响,马三却最终没有把她的头按上火车。宫二不是死在仇人手上,而是死于复仇本身。马三下了重手,却没有下死手。 
她和叶问最后一次见面时,她仰头望着满街的招牌,恍然觉得这就是一个武林;今天,她站在这里,发觉目之所及尽是武林,只是稀薄地几乎难以辨识。她终于明白,宫宝森没有选错人,在这样的流变下,也只有叶问,这个对她说出:“你我本无恩怨,有的只是一段缘份”的人,才能将功夫传承下去,她和马三都做不到。 
将死之人,终于得见高山。 

她转过身,走到了马三的墓碑前,用手指拂去了上面的白雪。 
“就让我们的恩怨像这盘棋一样保留下去吧。” 
这句话或许更适合她和马三。马三死前没有让徒弟报仇,这就足够了。旧恨已经够多,又何必再添新愁? 

她抬起头,发现黎明已经到来,天边的孤星渐渐隐没在天幕中,远处传来悠远的军号声…… 

(全文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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